台灣八仙粉塵燃燒事件十週年

消失的樂園
新生的人

2015年6月27日晚間8點32分,新北市八里區一組消防分隊接獲通報:「八仙樂園舞台發生火警,火已經滅了。」起初,他們以為只是一般火警勤務,直到抵達現場後,才意識到這場事故的嚴重性遠遠超出預期想像。

第一批出勤的消防員僅有15人,抵達樂園門口時,外頭草皮上已躺滿十多位碳黑肉紅的年輕人。通往園區的道路此時仍不斷浮現重重人影,沿途陸續有嚴重燒傷的少年少女躺在泳圈上被抬出,魆黑的夜晚中,痛苦的喊叫聲不停。

現場消防人員立即回報,啟動大量傷病患緊急醫療救護機制,現場指揮官史無前例的要求調度中心加派一百輛救護車增援。來自新北市、台北市、基隆市與桃園市的救護車全數駛向八仙樂園救災。

雪上加霜的是,因園區道路狹窄、逃命人潮過載,加上門口檢票機的阻隔,救護車開不進去、一度回堵,事發地點的快樂大堡礁更位於距離八百公尺遠的深處,只能由救護人員徒步來回走上15分鐘將傷者抬上車。

那一刻的八仙樂園與台灣,正面臨一場史上最嚴峻的公安事故。

這場名為「八仙粉塵燃燒事件」的事故,總計造成499人燒傷,15人死亡的巨大傷亡數字;並動員千餘名救護人員,近150輛救護車,是台灣有史以來最慘烈的人為災害。

經調查,粉塵燃燒起因於派對現場噴灑可燃性玉米澱粉,大量集結於地面與空氣中的粉塵,因濃度過高,受破千度高溫的舞台燈引火燃燒。竄燒的火焰蔓延派對空間,狂歡現場瞬間成為一片劇烈燃燒的火海。

火勢40秒即停歇,卻已徒留滿地遭火焚後的肉體,以及來不及反應的情緒。

惡火過後,八仙樂園遭新北市政府勒令無限期停業,而這群年齡不足24歲的數百名年輕男女,則留下平均41%的燒燙傷勢。

十年過去,這座曾經北台灣的戲水地標已走下歷史的舞台。那群遭火吻過的倖存者們,身軀上也已覆蓋一層又一層新舊不一的皮膚,至今依舊看得見那疊嶂起伏的疤痕,也仍然在一些時刻令他們感到搔癢與緊繃。

在樂園消失後的十年,新生的人又如何談及八仙事件?端傳媒採訪五名傷友,透過十年來他們最珍視的物件,來看待自己創傷後的人生。

我是簡苑玲,今年34歲,十年前是心理所碩一的學生,現在是執業的臨床心理師與性諮商師。當初燒傷面積是70%到75%,今天帶的東西是我媽媽的日記。
簡苑玲
34歲/全身燒傷面積70-75%
十年前為研究生,現為執業臨床心理師

我現在說的一切,雖然重述過許多次了,回想起來也有那麼點不真實,但這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說它是故事又顯得太過輕盈。

十年前的夏天,我還在就讀心理學研究所,6月27日那一晚,我跟一群好友去八仙樂園放鬆玩樂——那很正常,就像每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一樣,我們在那樣的年紀就是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原先,我們一群人在另個區域打水上排球,後來轉往事發地點的快樂大堡礁看表演,同行中的一名女孩遇到搭訕,我們為了擺脫搭訕的人,開始往舞台前擠去。直到對方不再跟來,大家也才鬆了口氣。

一切來的太突然,在還來不及意識到之前,我感覺自己全身發燙。我著火了。

尖叫聲開始蓋過舞台沉沉的樂音。我的身體拖著我跑起來,夾腳拖在奔跑中掉了,我跌倒了,但求生本能又讓我再爬起來,我沿著泳池的邊坡爬出,直奔水上排球區。還記得,原本歡笑的人們對狼狽的自己不禁失笑,但當他們意識到發生什麼事後,連忙要我跳下水降溫,他們會接住我。

後來,有人將我放在泳圈上,我向人借了手機打電話給母親。我感覺自己快睡著了,一旁的人一直叫我要忍住,不斷跟我說話不讓我睡去。

有人向我走來,在我身上掛了一張黃牌並高喊「這個還可以等!」沒有人能保證我還要等多久才能上救護車,但我一直得到救護車一定有我位置的保證。直到我被抬進救護車,已是近午夜十二點。

我住了21天的加護病房,經歷數次的清創跟植皮手術。那個時候,我處在極度混亂與困惑之中,

「這一切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是我?」我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活下來。用盡全力,只為了不被擊垮。

用盡全力的十年後,我想展示這十年來對我重要的物件。其實十年間,每個階段重要的物件都不相同,比如在燒傷初期,壓力衣對我來說是重要的物件,它象徵著後續多年的復健的起點;又或是我曾有一台超好用的按摩機,專門用來按摩疤痕的,不然疤痕會又緊又癢,我前前後後買了四台。

當年我帶進八仙的隨身物品,包含當天發的手環、面罩、門票、短褲、拖鞋或是我新買才穿一次的比基尼泳衣,拖鞋先是在慌亂逃生時遺留在現場了。而當我被送到醫院的時候,醫護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去除。牛仔褲、泳衣全都被剪開,直接都丟掉了。

我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沒有那些東西了。

但當你跟我提到「物件」這個主題的時候,我仔細回想,也找了一下,找到的是我媽在2015年寫的日記。這本日記詳細記錄了她在前一個月的心情。與其說這本日記代表著我,不如說⋯⋯等我一下,我有點情緒上來了。

我覺得八仙事件所影響的不只是傷者本人。它影響的,是傷者以及所有他身邊的親友;甚至放得更大,是所有當天在現場救災的人,或所有社會上知道這個事件的人。我們都受到這個事件的影響。它就是一個這麼大的創傷。

這本日記展現的是,八仙的影響不只是在我身上,它對我們家人也有影響。日記呈現的是我媽如何走過這個歷程。對我來說,日記就是一個代表性的物件。

這本日記,也代表著我與家人之間的關係。其他的物件,可能就只是「物品」而已。

但我覺得日記裡所象徵的情感與家庭關係的連結,是其他東西無法取代、也無法比較的。

我想唸出2015年6月28日,也就是事發隔天我母親寫下的日記內容:

「晚上9點22分接到一通陌生的電話,那頭說她是苑玲,我還不信,還當是騙人的,不過卻是真實。我的寶貝她跟我說,媽,我是苑玲,我全身都燒到,我剛從裡面爬出來,我沒事。天啊,怎會沒事,這兩天心不知在哪,連走路都會飄。直到看到武德宮,幹事傳給我看的鑾文,我的心比較開了。

寶貝,就像武財神公所說的,用開朗的心去面對,其他祂會處理,祂會保佑你平安康復。寶貝,我們都是有福氣的人,眾多的仙佛他們也都護持著你,無形的眾生看到也會動容的。寶貝,武財神公祂會保佑你康復,就讓我們用開朗的心來創造奇蹟吧。從現在起,我會用開朗寬恕的心來面對外面一切,對你我會用祝福的心來等待。

等待你轉出加護病房,等待你離開普通病房,等待你可以健康回家。寶貝,我就在這裡等你,永遠愛你的媽媽。」

八仙帶來創傷也帶來契機,讓我與人的關係重新產生連結。就像是,以前我媽是不會跟我說「我愛你」的,現在也還是不會,但她在日記裡寫了很多「愛你、寶貝」這樣的字句。我剛受傷的第一年,她還會叫我「寶貝」;但現在又開始叫我的名字了。

不過如果可以講幹話的話,我覺得十年前我穿去的那套比基尼很好看欸,很想找回來,那件支撐性很夠,但我現在再也找不到那麼好穿的比基尼了。

我是張承騏。十年前我是一個高中剛畢業的學生,十年後我是一間餐廳的老闆。我的燒燙傷面積是54%,今天帶的東西是奶酪瓶。
張承騏
保留/全身燒傷面積54%
十年前為高中畢業生,現為餐廳老闆

現在想來,如果當年的客人沒跟我改時間取奶酪的話,我可能不會遇上這場火災。

十年前的那天,原先下訂兩批奶酪的客人臨時跟我改時間拿貨,突然空出一段空檔,我決定跟朋友一起去八仙樂園。我想,如果他沒有改時間的話,我還是會去送貨,畢竟對我來說,玩樂不是太重要的事,那時的我,更想賺錢。

但就是一個陰錯陽差,時間改了,我去了八仙樂園,那兩批貨一直存放在冰箱中,再也沒送出去了。

現在說起當晚讓我永遠忘不掉的畫面,我想會是後來「起火」的那盞燈。在大火燃起前,現場的空氣已經因為粉塵非常污濁了,但我意識到,舞台的燈照到身上的時候,感覺真的很燙。

不知道在哪個瞬間,我感覺到那盞燈變成橘紅色的,也許那時候不是燈光的顏色,已經是火了。我開始逃竄。

那晚非常混亂,我進了醫院,前兩天感覺不到痛,後來才知道我被注射了大量嗎啡跟止痛藥。

我全身有54%的燒傷,手、腳的皮膚都在那一晚被燒掉。原本我以為自己很快就可以出院,但最後卻在醫院住了兩個月,其中一個半月還在加護病房。

在出院後,我不想讓家人覺得我燒傷後就自我放棄,

我想做一些事情,讓家人覺得我有想要回報社會,在出院後的第二個月,我決定開始重新製作奶酪。

但起初,雙手無力、也不靈活,甚至也無法久站,連調味道都要人拿湯匙餵我,那一段時間感覺過得很漫長,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夠不依賴他人。

在燒傷前,我已經有穩定的奶酪生意,會開始做奶酪,完全是意外。受傷前,母親報名了公司舉辦的義賣活動,不知道該賣什麼的母親,回家找我討論,最後我們決定就賣奶酪。

但在義賣活動後,媽媽的公司還是陸續來詢問,我就決定繼續做下去。先是從媽媽公司的同事,再來是朋友、朋友的朋友也加入團購,人數多到我後來還開了臉書粉絲團接訂單,在那段時間,經常一天要出一、兩百杯奶酪,經常工作到凌晨兩三點。

一開始做奶酪,就是很單純的學生想要賺點外快,但受傷後,奶酪成為我重新回到社會的機會。奶酪曾經帶給我開店的夢想,跟朋友一起打打嘴炮構築開店的藍圖。只是那名朋友已經不在了,他在八仙事件中一起受傷,從住進加護病房到離世的四個月,都沒醒來。

在剛受傷的前面幾年,奶酪是我跟這名死去朋友的連結,後來隨著一年一年的過去,時間淡化了很多事,現在的奶酪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種讓我走到現在的驅力。

傷後隔年,母親再度跟我討論到要開店的事。一開始「察爾斯廚房」開在北投,最初主打的就是奶酪,後來隨著經營上軌道而有了更多的菜單;這兩年我們受邀到華山文創園區開店,算是察爾斯廚房的2.0版吧。

奶酪是「察爾斯廚房」的鎮店之寶,也是這間餐廳的精神象徵,它是一個我不能動、也不敢動的產品。它就是我不可改變的樣子,維持這樣的狀態。雖然這間餐廳的菜單推陳出新,很多一開始開店的菜單已經調整過、或是停賣了,但只有奶酪,從我受傷前到受傷後,配方與十年前一模一樣,一直到十年後的今天。

現在我還是會親自製作奶酪,我們家就是用好的牛奶、鮮奶油跟很好的糖,加上香草豆莢,當然製作的方式會有點調整,畢竟時代在變,有更好的方法去萃取風味。雖然他不是店裡賣最好的品項,但我一直認為它是這間店的精神。

我帶來的八仙物件雖然是奶酪瓶,但我感覺自己更像是奶酪本身。

在受傷前,我對任何的框架都感到難以適應,但受傷後,我發現我似乎可以適應任何事物。我很喜歡這樣的自己。我也許就像奶酪一樣,會隨著容器的模樣改變形狀,這讓我在餐廳負責人的工作上,可以更有彈性與靈活地看待好事跟壞事。

奶酪延續了十年的跨度,從學生時期、受傷後復健,再到現在開了間餐廳,它的火侯、風味還是這麼標準,

現在我已經是一名父親,也許下一個十年,我會跟孩子聊聊當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跟他一起看看當時的影片。他現在會問我,為什麼我的手腳跟他的長得不一樣,但他也還不能理解,只會一直問我「為什麼?」

我現在的生活都跟八仙前完全不同了,每個人記憶事件的方式都不一樣,但當事件落在我身上,我的身心也都因此而有所成長。八仙事件是一個我隨時都會回想到的一段記憶。它不僅是我的過去,也同樣會是我的未來。

我的小孩也很喜歡我做的奶酪。這一段超過十年的產品不只是產品,它封存了段回憶,但對我來說,只要孩子愛吃,這樣就夠了。

我是黃博煒,我今年32歲。在十年前我原本是一個科技公司的工程師,在十年之後我是一個沒有手腳的輪椅身障者,那我現在的工作是一個自由工作者。我全身有超過90%以上的燒傷,雙腳以及我的右手都必須要截肢。今天帶來的物件就是我的義肢,還有後來我領養的一隻貓咪叫做晚安。
黃博煒
32歲/全身燒傷面積90%以上
十年前為科技業工程師,現為自由工作者

6月27日那晚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我全身有90%以上的燒傷,被醫院發過無數張的病危通知,為了力拚那5%的存活率,我截去了雙腿以及右手,僅剩的左手也不見功能。

做出截肢的決定,我也不能說因為是我足夠勇敢,而是我還想活下去。

212天後,我帶著失去雙腿以及右手的身體出院了。再過了三千多天,八仙十年過去,我感覺活著真好。當然,這十年不是那麼容易的抵達,我也還在學習認識截然不同的自己。

如果要選這十年來我覺得重要的物件,我想會是義肢跟我的貓咪「晚安」。義肢是讓我有機會重新再一次用自己的身體站立起來、再走一次路。而我選擇截肢之後的所有復健,都是為了能夠穿上義肢這個目標而努力。從我開始穿上義肢後,光是能夠走在室內平坦的路面就花了足足五年的時間。

像我這樣的障礙者,穿義肢的難度在於我的雙手無法幫上忙。但最大的困難,還是在我的兩隻腳沒有膝蓋,膝蓋的部分也必須依靠義肢。一開始我在訓練穿義肢時,是先從沒有膝蓋的、像一個桿子一般的義肢開始,但那樣的義肢在關節部份不能彎曲,走路會像企鵝,不過那時我已經可以在室內走上10到20分鐘以上了。

可是,當關節來了,我以為我可以輕易地踏出第一步,這才發現我完全做不到。連一步都走不出去,這讓我感到挫敗,原本已經可以走上十幾二十分鐘的我,等於之前的努力全部歸零。

用義肢走路,那感覺像是用「甩」的方式,把你的雙腳甩出去,義肢又長又重,對長期坐輪椅的人來說,如果平常沒有繼續維持肌耐力,你是不會有那個力量的。

現在我會在一些需要的場合穿上義肢,像是輪椅過不去的地方,就需要義肢讓我跨過去,它對我來說,就是另一種移動的選項。但也是我不夠努力吧,核心跟肌耐力不足,不然我想我可以穿上更久的時間。義肢對我來說就像一台法拉利,但我還不太能百分之百駕馭它。

接下來,我還是會試著提升自己的肌耐力,至少當有突發狀況或是小斜坡時可以試試看;雖然對一般人來說,走斜坡、上下樓梯很輕鬆,但那一直是我跨不過去的坎。

但我知道,「晚安」會一直陪著我。

晚安是我在疫情爆發時領養的貓。養寵物一直是我的夢想清單之一,但受傷後,我連自己都沒有辦法照顧自己了,有什麼資格去照顧另一個生命。直到我開始獨立生活後,我很常自己開著電動輪椅到公園看貓,那讓我感覺療癒。

當我決定要領養貓咪的時候,那意味著我可以再對另外一個生命負責,那是一個很不一樣的過程。

我開始上網四處找有沒有人在送養貓咪,但一開始不怎麼順利。前面三四個月,我遇上的送養人難免擔心,畢竟我的外觀看起來實在太衝擊了,但我能理解,畢竟他們也是希望貓咪可以送到好的人家。我當然感覺無奈,但也能理解:對方不一定是歧視,何況貓咪還是一條生命。

那段受挫的時間,我也會懷疑自己,為什麼我這麼努力證明自己,卻一直被拒絕,後來一度想乾脆用買的。但我希望自己能用領養代替購買。幸好,最後我遇到了晚安,我想那就是緣分。

晚安眼中的我會是怎樣的呢?我想在牠眼中,你們才是「不正常」的,我才是「正常」的那個人。

我領養晚安時牠才四、五個月大,在家裡還不太有訪客來的時候,牠的生活中只有我。所以,當牠第一次看到有一般人走路進來的時候還嚇了好大一跳;包含我第一次在牠面前穿義肢的時候,牠整個炸毛——對牠來說,有「腳」這件事才是不正常的。

晚安是一隻天使貓,但老實說,我也沒有太多能力可以限制牠,所以光是幫牠「剪指甲」這件事都要看緣分。畢竟我沒有辦法跟一般人一樣,能把他的腳豆腐按出來。但我可以感覺到牠的貼心,當晚安趴在我身旁時,牠會自己放著腳讓我為牠修剪。不過,只要牠一收手,我當天就不會再碰牠的手,像是彼此的默契。

不過,不管是義肢或是晚安,應該都不能算是第一重要的;最重要的,我想是電動輪椅。在義肢之前,在手推輪椅之後,電動輪椅替代我大部分行走功能。我還記得當我第一次坐上電動輪椅後的心情,那跟你坐著被人家推的心境完全不同——因為你永遠到不了你想要的「定點」。

我後悔為什麼自己沒有更早去嘗試電動輪椅。不過,那也是早期在接受評估時,因為我的手部幾乎已失去抓握功能;對方也說,我連手指都沒作用了,要怎麼操控那個操縱桿?

但一次,我在台大醫院做復健時我就問治療師能不能讓我試試一旁的電動輪椅。結果,一坐上去,我已經欲罷不能。我告訴家人,不管電動輪椅要多少錢,我都要買下來,那是自由的代價。

我現在的生活比起一開始都要來得輕鬆跟好太多,當時的我,完全無法想像我可以達成今日的生活。

現在,我在電動輪椅上貼了一張支持球隊的貼紙「夢想力量」:有夢想的確會讓人跳出舒適圈,更努力去完成一些事;但來自社會的幫助與家人作為後盾,這樣的支持力量,讓我知道,即使失敗了,他們永遠都在。

我是林祺育,今年30歲。十年前的我是一名大學生,現在的我是一名保險業務員。我全身的燒燙傷面積約為66%,今天帶的最重要物件是我的狗,牠叫牛仔(gû-á)。
林祺育
30歲/全身燒傷面積約66%
十年前為大學生,現為保險業務員

剛受傷的時候,我只要一聽到「砰」還是怎樣的時候,心裡還是會怕怕的。或是有些場合在噴乾冰,也會回想到八仙事發當晚的情況。

6月27日事發前,我跟另外五名好友一起在舞台中前段享受那個夜晚。就在派對快要結束的時候,舞台上的工作人員把剩下的粉塵往空中灑出,突然間,眼前所及出現一片橘光。

一開始我們以為是舞台效果,還直覺「很酷」,後來才發現不太對勁,怎麼這個東西會燙、會熱?怎麼大家開始狂奔、尖叫、踩踏,後來才發現那是火。我們也開始調頭逃跑。

原先大家約在一棵大樹下集合,但我想最後沒人來到。

我好不容易逃出來,我看到自己的皮膚是「吊著」的。我痛到寸步難行。後來我被抬上救護車,送到我家附近的醫院,醒來時,媽媽跟我說,我已經昏迷了兩週,但實際上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除了嚴重燒傷外,我還迸發「腔室症候群」導致腸壞死,因而緊急切除,現在我只剩下一、兩百公分的腸子。當時我的死亡率超過百分之百。但我現在還在這裡。

讓我撐過來的,我的狗牛仔(台語:gû-á)扮演很重要的角色,牠一個月大的時候我就帶牠回來,在八仙受傷後住院期間,我心心念念想要趕快出院回家看牠。

我住院住了快四個月,111天,住院期間看不到牛仔,讓我非常思念牠,後來身體狀況稍微好一點的時候,我就會叫我媽讓我跟牛仔視訊,我很想看看牛仔過得好不好。牠是我恢復動力的重要來源之一。

終於可以回家那天,牛仔迎面看到我,尾巴搖的比平常還要激烈,也許牠也納悶為什麼我消失了這麼久。在前面的日子,因為全身燒到幾乎是體無完膚,心情非常低落,自己的狀態也很不好,牛仔會默默無聲地陪在我身邊。我不知道牠在想什麼,但總是在我失落的時候,牛仔會輕輕靠著我,讓我摸牠,舔著我燒傷後的皮膚;不管你是什麼狀況,牠都會一直愛著你。

受傷後,我必須幾乎全天穿著壓力衣防止疤痕增生、甚至影響到關節的活動度,整整穿了要一年的壓力衣。除了壓力衣以外,我還需要加上墊片,用來加強一些壓力不夠的地方。每晚都我去洗澡脫下壓力衣的時候,牛仔就會特別去聞墊片的味道,可能有我身上的氣味吧。

我想,牛仔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如果沒有牠,我的心,可能沒辦法這麼快好起來。

一開始受傷的時候,我對自己有一段時間很沒自信,受傷前,我維持健身習慣,也有在打籃球,看起來也滿壯的。但一夕之間,我去參加個八仙派對回來後就變成這副樣子。一開始我真的很難接受自己變成這個模樣。

十年了,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我的人生也變成八仙前與八仙後了。有一樣東西是我很想拿出來,但卻又拿不出來的,應該就是「回憶」了。

十年前,我跟其他五名好友一起去八仙樂園,做什麼都要同進同出的我們,最後也一起被送醫、進了加護病房。大多時間,我都在昏迷,當我醒來後,我也才知道,其中一名好友在我昏迷期間不治,從此離開了我們。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出去玩,這段回憶對我來說,就是那種帶不走的回憶。

在朋友過世後的前面幾年,我跟其他好友會在祂每年生日的時後,或是離開的那一天,我們會約好一起去祂的牌位看看祂,跟祂說「我們現在都過得很好,祢也不要擔心,祢要在天上好好享受,打籃球啊,做祢想做的事情。」

我們有個聯絡群組叫做「七條好漢」,前面幾年的6月27日,我們會在群組說「欸!又過去一年了,恭喜喔!」說這些其實也代表我們已經比較釋懷了。當我們幾個朋友閒聊的時候,也會開開自己一些地獄哏,像是「你那個燒傷面積才多少,吵什麼吵!」這是只有我們自己可以開的玩笑。

在群組中,我們知道,有一個朋友不會再發送任何訊息了,但祂就是會一直存在我們心中。今年的6月27日,其中一個朋友在恆春開咖啡店,他有回來的話,大家就會約一下,一起吃個飯、聊聊彼此的近況,算是我們這群朋友悼念八仙事件的小儀式吧。

其實頭幾年我的狀態真的很不好,看我全身燒成這樣,心情低落了很久;在那個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就這樣走了,會不會對我來說才是一種解脫?我的家人清楚我即便活下來了,但過著極度痛苦的日子,但他們一直陪伴、鼓勵我,我活了下來,我還想繼續努力活下去,讓自己跟家人都能開心。

我走過了八仙事件對我的生命的震盪,但也在十週年前夕,17歲的牛仔因為年紀大了,身體日漸虛弱,不吃不喝且時常低鳴哀嚎,送醫檢查後得知:牛仔的各項數值都很不好,是時候考慮安樂死。

雖然我心裡早有準備這一天的到來,但當下仍難以接受,在動物醫院大哭起來。我在診間陪著牛仔,摸摸牠,想扶牠但牠也站不起來了。我跟牠說我的決定,讓牠可以不要再這麼痛苦了,已經很虛弱的牠,卻在這時候對我用力地搖起尾巴。我想牠也支持我的決定吧。

我抱著牠上樓接受安樂死,一個人在樓下什麼也沒辦法想的等待。最後,我收到通知,上樓,再把漸漸不再溫熱的牛仔抱下樓;那一段樓梯,是生與死的通道。

27日,我送牛仔走完最後一程,火化後,我將牠葬在家中陽台上的一顆木瓜樹裡。讓牠想進家門時可以隨時進來,我想念牠的也可以隨時去看祂。

在牠一生17歲的生命中,陪我走過十年的八仙創傷。接下來雖然只剩下我自己,但我知道,牛仔會一直都在。

我是楊芷凌,今年34歲。十年前我是一個社會新鮮人,十年後,我開了一家整合行銷公司。八仙受傷的時候,我的燒燙傷面積大概是74%。我今天帶了兩個物件:一個是貴賓狗、一個是羽球。
楊芷凌
34歲/全身燒傷面積74%
十年前為上班族,現為整合行銷公司負責人

十年前的事,我已經幾乎不再向人提起,也不願再回想。如果不是你來找我,我也已經好幾年不再聽人說起「八仙」。那對我來說,已經是很遙遠、很遙遠以前的事了。

那一晚之後,我身上有著74%的二、三度燒傷。我可能也是少數不是由救護車送醫的傷者。事發後,我打電話給妹妹,妹妹接到電話後立刻跳上計程車奔往八仙樂園。

妹妹到了,卻因為管制或其他原因進不來,後來是由幾名陌生人合力將我放在泳圈上抬進計程車裡。下車時,我甚至連皮還黏在計程車的座椅上。之後,我住院超過兩個月。

我會選擇羽球作為重要物件的原因,應該是,在我受傷還在穿壓力衣的時候,我有去上壁球課,不過非常挫折,教練我說的球感不錯,但我的腳就是動不了。我很傷心。

後來,隨著各種重建,我的四肢慢慢地比較可以動了,就在兩年前,我開始接觸羽球,它讓我找到另個意義。當時我在臨打時認識了羽球館的老闆,老闆就問我要不要開團當團主,因為我的公司做的是線上事業,我也想要跟人有些互動就接下了這個任務。

在羽球團中,畢竟是一個興趣團體,彼此比較沒有利益往來,大家相處會比較舒服,我看到了人比較純粹的那一面。

其實我還滿I人的,不這麼喜歡社交,但羽球團讓我重新與人有所連結,而且不會讓我感覺到其他人是心存目的來找你互動,就是很正常的人與人的來往——對我來說,會讓我覺得自己被當作正常人看待。

當我打從心裡認定自己是正常的時候,便不會再去擔心別人怎麼看我。

從我開始打球以來,問過我「發生什麼事」的人不超過三個,而且也是因為我們認識超過一年後,對方才問到我怎麼受傷的。我才發現,欸,其實他們有注意到,只是沒有問我;直到那時,我真的有一種終於回歸正常生活的心情。

我其實不期待他們問我受傷的事,甚至我超怕被問到;雖然被問到也沒有想像中可怕,但就是不太想。如果有人問到,我多會開玩笑帶過,說我掉進熱水,或是敷衍帶過說我發生過一場意外。就這樣。我不想要深入探討。

受傷後,我開始接受心理諮商,現在也有七八年了。透過諮商,我發現自己不想被問的原因,在於我不想再解釋受傷的細節,這些事情對現在的我來說沒有那麼重要。

如果我想說,也是因為我想說給「懂的人」聽,因為他們懂,所以過程中像是自我療癒。但如果說給陌生人聽,他更多時候是在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我沒有必要去滿足他。

羽球對我來說是一種全新的學習,當你在學一件新的事情的時候,它會有個瓶頸期,當你突破瓶頸,你就會想繼續下去,想知道他的小球怎麼可以打那麼好,為什麼高遠球可以打那麼遠,還可以剛好壓在線上?這跟復健的經驗很不一樣。

復健非常看每個人的身體狀況,雖然醫生會告訴我,疤軟了,就可以做到很多事情,我做了很多的復健就是為了讓疤可以軟一點,但在我身上,我做了這些努力得到的效果微乎其微,更比不上一次次開刀後的療效。

這讓我理解到,事情都有它的本質。我之所以難以做到許多動作,就是因為疤太緊,讓它失去彈性。這也不是努力就有結果的東西。那也不是我不夠努力,是因為我的身體侷限了我的努力,這就是事情的本質。

但復健不是努力就有用的事,羽球讓我看清了什麼是本質,也讓我快樂起來。

我也想聊聊Tobby,牠是我在疫情前領養的奶油貴賓狗。起初,我也擔心我都照顧不好自己了,真的有能力再照顧好一個生命嗎?但八仙之後,是牠讓我發現我在照顧好自己之餘,還是可以照顧好另個生命。

其實以前的我,可能讓人感覺有點不近人情,我感覺我太過理性,少了一點人味,但養Tobby後,我感覺自己變得比較有人味,也漸漸認識到自己原來還是有一些感性的層面,但需要被挖掘。不過,那其實有個前提叫做「無條件的愛」;我在原生家庭沒有感受過的,我在寵物身上感覺到了。有愛,你就會發展出不一樣的東西。

雖然我不知道,但我感覺得到Tobby不會看到我任何外在,牠只知道我的內在,牠可以感受到我的不同階段與變化,包含心理的變化。

雖然牠不會對我說話,但我感覺得到他知道我在說什麼,可以察覺到我的情緒,有一陣子我陷入悲傷的情緒的時候,牠就是在一旁陪伴著我。那種純粹的內在,是我從Tobby身上學來的;而那無條件的愛,讓我重新學會怎麼去愛別人,怎麼做個有溫度的人,讓我重新與他人連結。

Tobby跟羽球,是我受傷後重新與人連結的開始。

文字
許伯崧
攝影
陳焯煇、唐佐欣
影音
楊 仁
文稿編輯
章凱閎
聲音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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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插畫
Rosa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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